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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年，四千多个日夜。
走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，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。
手中的释放证明轻飘飘的，却像有千斤重。
这个世界，还愿意接纳一个四十二岁的刑释人员吗？

   十二年，四千三百八十天。这个数字我数过无数遍，就像牢房里那些永远数不清的裂缝。

   走出那扇厚重铁门时，正是早晨八点。阳光像刀子一样扎进眼睛，我下意识地抬手遮挡，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刚入狱时也是这样挡住探照灯的光。手里的释放证明轻飘飘的，就一张纸，却像有千斤重。我把它对折再对折，塞进裤兜最深处。

   监狱在城郊，回市区的班车要等一个半小时。我站在站牌下，看着偶尔驶过的车辆，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会过马路了。红绿灯变换得那么快，行人走得那么匆忙，这一切陌生得让人心慌。

   “叔，借个火？”一个小伙子凑过来。

   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，右手不自觉握成拳头——这是在里面养成的防御姿势。“没有。”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。

   他撇撇嘴走了，我这才慢慢松开拳头，手心全是汗。

   四十二岁，出去能做什么？这个问题在狱中想了十二年。建筑工地？餐馆洗碗？还是收破烂？每个选项都像隔着毛玻璃，看不真切。

   回到家——如果那还能叫家的话——是城北一片待拆迁的老楼。楼道里堆满杂物，每走一步都扬起灰尘。钥匙早就没了，我敲了半天门，隔壁探出个脑袋：“找谁？”

  “我是301的老陈。”

  “301？那家不是早没人了吗？”对方警惕地打量我，“你是什么人？”

   我张了张嘴，最终什么都没说。下楼时听见他在背后嘀咕：“看着就不像好人...”

最后还是社区帮忙联系了开锁公司。门开的瞬间，霉味扑面而来。所有家具都蒙着厚厚的灰，墙上还挂着2015年的日历。那是我出事前的样子，时间在这里凝固了。

   厨房水龙头拧不出水，我只好去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矿泉水。收银的是个年轻姑娘，扫码时多看了我两眼。就这两眼，让我差点夺路而逃。

   “十块。”她说。

   我摸出监狱里攒下的劳动报酬——那些皱巴巴的纸币，数了三遍才递过去。

   “刚回来的？”她突然问。

   我浑身一僵。

   “我爸前年出来的。”她轻声说，“开始都这样，慢慢就好了。”

   这句话让我在店门口站了很久，久到手里的矿泉水都被捂热了。

   社区给我安排了临时住处，一间隔出来的单间，除了一张床和桌子，什么都没有。但窗台上不知谁放了一盆绿萝，嫩绿的叶子向着阳光伸展。

   王警官每周来找我一次，不穿警服，就穿便装。第一次来时，他递给我一支烟：“老陈，别紧张，我就是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。”

   我没接那支烟：“我想找工作。”

   他点点头：“正在联系。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，可能不太理想。”

   果然，接下来的面试都石沉大海。建筑工地说我年纪大了，餐馆说我没有健康证，连送快递都说需要电动车驾照。最后一个面试我的经理说得直白：“陈先生，不是我们歧视，但你这种情况，万一再出事...”

   “我不会。”我说。

   他笑了笑，那种笑比直接拒绝更让人难受。

   最难熬的是晚上。监狱里九点准时熄灯，现在可以彻夜开灯，却睡不着了。静，太静了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。有时候会突然惊醒，以为还在牢房里，要摸好久墙壁才确认这是在外面。

   我开始在附近公园捡垃圾。不是谁让的，就是给自己找点事做。早晨五点，天刚亮，公园里都是锻炼的老人。他们不认识我，偶尔会说声“谢谢”。有一次捡到一个钱包，里面有身份证、银行卡，还有全家福照片。我在失物招领处等了两小时，等来一个满头大汗的年轻人。

   “太感谢了！”他抽出一百块钱非要塞给我。

   我推开他的手：“不用。”

   “那...那我怎么报答您？”

   “以后捡到别人东西，也这样就行。”

   他郑重地点头。那一刻，我突然觉得，也许重新开始没那么难。

   转机出现在一个雨天。我照常在公园捡垃圾，突然听见呼救声。跑过去一看，是个老太太滑倒了，头磕在石头上流血不止。周围人都愣着，我脱下外套按住她伤口，对旁边人喊：“打120！”

   在等救护车时，我一直和她说话，怕她昏过去。说到后来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，只好数数，从一数到一百，再从头数。

   她女儿后来找到社区，非要感谢我。巧的是，她在附近超市当经理。

   “我们那正好缺个理货的，”她说，“活不轻松，工资也不高，你愿意来吗？”

   我愣在那里，忘了回答。

   现在，我在这家超市工作快半年了。每天凌晨四点上班，整理货架，清点库存。手指磨出了新茧，但这是在外面磨出来的。

   同事们开始还躲着我，后来慢慢会叫我一起吃饭。有个小伙子教我用手机支付，虽然我至今不太熟练。

   上周发工资，我买了一部二手手机，第一个存的是王警官的号码。第二个是社区李主任的。第三个，是那个便利店姑娘的——她后来告诉我，她爸现在开了个修车铺，生意不错。

   昨天路过监狱，远远看了一眼。那扇门关着，有人在里面数日子，有人在外面重新学走路。

   晚上回到出租屋，给那盆绿萝浇水。发现它又长出新叶，嫩绿嫩绿的，在夕阳下几乎透明。

   四千三百八十天是十二年，而每一天都可以是新的开始。这个世界也许不会轻易原谅，但它给每个人都留了一扇窗。只是有的人需要花更长时间，才能找到那扇窗的位置。

   就像老师傅说的，路要一步一步走，日子要一天一天熬。我在里面学会了耐心，在外面学会了希望。这两样加起来，大概就是他们说的——新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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